父亲,我的老父亲

新闻中心 付蔚

银杏园地
  每当夜幕如墨般悄然垂下,我总爱独坐窗前,凝望那轮静谧的明月。月光洒在案头父亲的旧照片上,将他布满皱纹的脸庞镀上一层银辉。照片里,他微微眯着眼,嘴角挂着熟悉的憨厚笑意,仿佛时光从未流逝,他从未离去。可回过神,四周空荡荡的寂静提醒着我,那个陪伴我半生的老父亲,早已化作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存在。
  八十五载风雨,他从战乱中走来,在苦难里扎根,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,为我们兄弟撑起一片天。如今,每当思念如潮水般涌来,那些与他相伴的岁月便在脑海中一一浮现,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。
  1933年,战火如瘟疫般肆虐大地,父亲就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年月里降生。听村里的老人讲,父亲小时候吃的苦,三天三夜也说不完。民国31年,为了活命,全家人跟着乡亲们一路逃荒到西安。那个寒风刺骨的夜晚,爷爷奶奶实在熬不住困意,枕着铁轨睡去,从此再也没能醒来。因为他们膝下无儿无女,父亲便过继给了他们。70岁那年,父亲拖着年迈的身子,又一次来到西安火车站附近招魂。回来后,他亲手塑了两个木人,郑重地给它们穿上寿衣,入殓后埋进祖坟。那一天,我看着父亲脸上岁月刻下的皱纹里满是如释重负的神情,仿佛他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。
  1951年,伯父报名参加抗美援朝,父亲闹着也要去,但因年龄未到,且要照顾爷爷奶奶和弟妹,最终未能参军。这成了父亲心中的一个遗憾,但他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。
  父亲一辈子没进过学堂,大字不识几个,可他脑袋灵光,又肯下苦功夫。不管什么手艺,到他手里摆弄几回,就能琢磨出门道。木匠、铁匠、石匠的活儿,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;做饭、盖房、修农具这些事,他也驾轻就熟。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月里,父亲靠着这双布满老茧的手,硬是把兄弟四人拉扯长大。
  记忆里,父亲屋里的煤油灯总是村里最早亮起的。尤其是土地承包到户那阵儿,天还没擦亮,他就挑起粪篓,扛着木锨出门拾粪。他常挂在嘴边的“你捣地皮,地捣你肚皮”“种地不上粪,等于瞎胡混”这些朴素的话语,念叨了一辈子,也让我懂得了土地与生活的真谛。
  为了养活一大家子,父亲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,没日没夜地干活。去小煤窑下井的日子,我和母亲站在村口,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的小路,心里七上八下,盼着父亲平安归来。每到过年过节,最期待的就是父亲从矿上带回来的白面和猪肉。母亲常年被病痛折磨,药费像个无底洞,父亲的工资还没发,就已经提前借出去了。母亲离世那天,我第一次见父亲哭得撕心裂肺。他独自坐在炕头上,两眼通红,泪水不停地滚落,嘴里喃喃自语:“还不如我替你妈死掉。没妈了,这家还算家?”那之后的一年多,父亲整天恍恍惚惚,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。
  随着兄弟们渐渐长大,原本的土窑洞越发显得拥挤。父亲认真设计图纸,一砖一瓦亲手建造,又盖起了三孔土窑洞。在院子里,他施展石匠的手艺,砌起三孔石窑洞,还细心地用水泥把窑洞顶铺平。夏天,这里成了我们乘凉睡觉的好去处,农忙时又能晾晒麦子。那些年,乡里的石拱桥、水库和道路工地上,总能看见父亲忙碌的身影。他总说:“多出点力,日子就有盼头。”可谁又知道,他那日渐弯曲的脊梁,扛起的是全家人的希望。
  父亲的两个工具箱,承载着我太多的回忆。一个装着木匠工具,墨斗、刨子、凿子整齐摆放;一个装着铁匠工具,铁锤、钳子、铁砧泛着冷光。家里的长条凳、小马扎,地里的铁锨、镢头,全是父亲亲手打造。邻里乡亲办红白事,总爱请父亲去掌勺。他也从不藏私,手把手地教我做饭。小时候我个子矮,够不着灶台,就踩着父亲的工具箱,跟着他学蒸馍、擀面、包饺子。那些踮着脚学做饭的日子,如今回想起来,满是幸福的味道。
  在我成长的路上,父亲既是严厉的老师,也是温暖的依靠。小学三年级母亲去世后,看着我穿着露肉的裤子,父亲红着眼眶,把母亲留下的蓝棉布裤子改成了我的尺寸。针脚虽歪歪扭扭,却饱含着最深沉的爱。上大学时,他亲手缝制了一床厚厚的棉被,买了一双新布鞋,把我送到公共汽车上。车开动的那一刻,我透过车窗,看见父亲站在路边,不停地挥手,他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化作一个模糊的点,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。
  父亲不仅关心兄弟们的生活,更在意我们的健康。小时候我和弟弟患痢疾,父亲把大蒜放在麦秸火里烧熟,喂我们吃下,没想到两天就好了。中学时我染上疥疮,父亲在河边挖了个齐腰深的水坑,倒入硫磺渣,让我跳进去浸泡。那些日子,我身上抓挠得满是伤疤,可每次看到这些痕迹,心里涌起的都是父亲浓浓的疼爱。
  父亲这一生,心里总是装着别人。驻马店发大水时,自家的存粮也不多了,他却毫不犹豫地把仅有的红薯分给了逃荒的灾民。大队号召支援,他和母亲商量后,二话不说就把院里唯一的泡桐树砍了。村里来了卖顶针的盲人,父亲把他领回家,一住就是一个多月。他常说:“能帮一把是一把,谁都有难处的时候。”
  和多数老农民一样,父亲爱听戏。《杨门女将》《赵氏孤儿》这些剧目,他听了一辈子,唱了一辈子。我给他买了收音机,每次回家,总能听见院子里飘出熟悉的戏文。奇怪的是,不识字的父亲,竟能把戏词记得清清楚楚。他说:“用心听,用心记,自然就忘不了。”
  和所有老人一样,父亲非常疼爱他的孙子孙女,这就是常说的隔辈亲。但父亲从不溺爱他们,孙子孙女基本都是由他带大的。生前他很希望孙子参军,去世后第二年小孙子大学毕业后就参了军,这或许是对父亲心愿的一种圆满回应。
  如今,父亲已经离开8年了。每当夜深人静,我总会想起他佝偻着背忙碌的身影,想起他朴实的话语,想起他给予我们的爱。岁月带走了父亲的音容笑貌,却带不走他留在我心中的温暖。父亲用他的一生,教会了我勤劳、善良和坚韧。这份爱,将永远指引着我前行的路。